作者:推特@Mingzin_
編輯:王涵宇
在本文寫作之初,我困擾於一個棘手的問題而難以下筆:男性身份是否令我面向關於女性的寫作天然具有某種立場偏差?這或許是所有試圖談論身份問題的作者都鬚麵對的問題。後來我發現,作者的立場其實無所謂合格與否,因為寫作本就是一場置身事外的探問,一項懸而未決的評斷。於是在展開我的話題前,我希望本文的讀者能帶著批判性思維,與我共同體驗這份局外人的憂思,而在思索這個頗具爭議性的話題時,惟願大家能時刻警惕男性身份立場,盡量拓寬視角以發掘事物的多義性。
首先,或許必須指出這樣一個事實:不論是傳統科技行業,還是新興的加密領域,處於社會從屬(subordinate)地位的女性群體始終缺乏可見的代表力量。商業新聞記者Sohini Bagchi曾指出, BitMEX的研究發現在全球範圍內,女性僅佔加密投資者的5%左右,而在傳統股票投資者中這一比例約為24%。根據2021年美國加密貨幣狀況報告,儘管比特幣這類加密貨幣發明之初的宗旨是為鼓勵金融公平,但迄今75%的加密貨幣持有者均是男性。在數據比例上,女性的某種話語“缺席” 無疑暴露了男性領導支配的行業現狀。毋庸諱言,我們稍作考察便也能在許多其他行業裡發現這種性別不公、女性話語受壓制的問題;而在近段時間炙手可熱的加密領域NFT市場中,我們似乎看到了某種女性用藝術奪回代表權的可能性。
2021年,風行於全球的NFT PFP文化激發了一種令人興奮且擁有凝聚力的視覺效應,它們的數字虛擬性與獨一無二的個人所有權價值出重新改寫權力中心話語地位的潛能,而女性在加密領域的“失語” 遭遇反倒為NFT市場建立女性題材加密藝術提供了現實語境。因此,一眾女性投資者、項目方和大批藝術家紛紛進入加密世界,合力構築女性題材加密藝術的一方沃土。這波風潮更使得加密領域湧入了身份歸屬各異的作者,一時間話語四起,蔚為大觀。
就立場和價值而言,目前的女性題材NFT PFP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女性主義的NFT PFP,另一類則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性NFT PFP。之所以劃分出如此這般看似矛盾的類別,是因為女性主義NFT PFP已經逼近目前NFT市場的主流,這不免令它的價值影響遭到政治立場相左的群體的懷疑。政治符號對於女性主義的附隨效應,往往弊大於利,而我堅持認為只有進行去符號化實踐,才有可能探尋到Web3.0語境下去中心化的實在路徑,才能抵達真正意義上的女性NFT PFP。所以,本文的要義在於從精神分析電影理論、女性凝視和市場審美走向的前瞻這三重面向,來闡述當下女性主義NFT項目的某種隱患,以期解答在Web3.0時代我們究竟需要何種女性NFT項目。
如果說Azuki系列建構了一種日本動畫文化的後民族想像體,而mfers表述的是全球性的後現代時代思潮症候,那麼如今具有可追溯性(源自真實世界)的女性主義NFT系列的出現,其角色便是一種女性形象的自我投射。在受到“女性賦權” (women's empowerment)等系列敘事以及叢生的文化符號感動下,這種自我投射令女性主義NTF編織出了一場看似革命性十足的幻夢。倘若引入電影機器(cinematic apparatus)的精神分析理論加以分析,其實這恰好是滿足了一切文本建立與觀眾主體之間關係的基本條件。
舉例而言,目前受女性題材NFT項目的主流勢力所推崇的WoW、The Crypto Chick以及Boss Beauties等系列,其女性角色模型和相應敘事無不充滿了陳詞濫調,新鮮感的喪失從根本上來說無非是對政治正確的臣服,這讓它們看似提振人心的敘事淪為了可笑的“財富密碼”。滿目可見的充滿資本魅惑氣息的致命符號將這些女性主義NFT PFP作品變為消費感裝點的琳瑯商品,甚至利用消費來剝削本已居於弱勢的女性話語權。所謂的女性主義敘事提供的社會變革願景,其實更像是縹緲虛無的空中樓閣。
閻景娟教授指出消費社會中的男性同女性一樣,也會成為被凝視的對象。顯然,當一種必須滿足佔據消費主導地位的女性需求的市場轉向發生時,男性必然成為被凝視的客體。在過往的男性凝視發生時,往往有一個理想化的女性形像被模擬出來,男性對眼目所及的女性進行自我慾望的投射,於是女性的商品化屬性就此服務於男性凝視。而女性凝視的發生別無二致,背後都是資本暗中的操縱。資本以刺激女性消費為根本目的,“將男性變為消費社會中所生產出來的物、迎合女性消費審美的符號商品”。
如今的NFT市場中,女性主義NFT PFP實踐的就是這樣一種消費主義語境下的女性凝視,用引人注目的女性表象和呼喚價值認同的宣言來包裝自己,而內核無非是將被凝視的男性赤裸裸地替換為女性。女性主義NFT PFP的自我宣言完美地契合了那些希冀改造女性命運的人們的潛意識慾望,在他們的想像中,處於從屬地位的、亟需拯救的女性是有待開發的主角,而女性主義NFT PFP向他們展示了某種賦予理想地位的炫目可能。
在精神分析理論中,電影理論家Jean-Louis Baudry 認為電影機器對觀眾主體的建構存在三種方式: 1. 退行機制(regression) ;2. 首要認同(primary identification);3. 隱藏標明電影作者身份的“清晰標記”( the concealment of those 'marks of enunciation' that stamp the film with authorship)。
退行機制,意味著電影作為造夢機器激發了一種整體的觀看情境,這讓觀眾體驗到一種回到子宮般的效果,心智水平的退化使他們的無意識慾望得到充分激活;電影試圖讓觀眾回到自我(ego)形成之前,“我”與他人、內部與外部尚未分化的精神發展早期狀態。女性投資者在沒有尋找到能標明自己Web3.0身份的NFT PFP時,不妨說她們的賽博“自我” 還沒形成,那麼這種主體的混亂狀態正如同退行至尚未經歷鏡像階段的嬰孩一般,無法界定自我和世界間的真實界限。
法國電影理論家Christian Metz指出,精神分析電影理論將電影觀眾區別於真實客觀世界中的人之主體,電影觀眾主體需要通過無意識的運作機制來建立和表述。精神分析電影理論認為,電影觀眾的主體位置是被電影機器所構造的,電影機器並不構造客觀現實的主體,而是激活一種處於無意識幻夢中的主體位置,從而由電影觀眾所佔據形成。因此,在精神分析電影理論看來,觀眾(之主體)既是一個具有“生產性” (productive,可生產幻想)的空間(space),同時也是具有“空白性” (empty,可被佔據)的“空間”。
利用精神分析電影理論考察女性主義NFT PFP文化,我們會發現,它的運作機制與電影機器實際上是同構的。在Web3.0語境下,或許所有人都需要PFP (profile picture) 來達成與虛擬世界的橋樑,長期失語的女性群體更需要這樣的連接。女性主義NFT對女性的同化類似於電影對觀眾主體的同化,它們為女性建構的美好敘事將女性置於無意識幻夢。女性投資者就是這樣成為了一類容器般帶有“空間” 的存在,在女性主義NFT PFP的口號裡,包藏著普遍的“女性賦權” 和“女性發聲” 等精巧敘事,在模型方面,也夾雜了各類“女權” 符號特徵。如同暗房中的電影觀眾一般,現實中備受壓迫的女性只能被動接受這類符號系統寫就的美好“神話”,在Web3.0裡進入了一種信仰體制(belief regime);她們別無選擇地相信女性主義NFT PFP及其價值體係是真實且有實效的。
“首要認同”機制,是電影觀眾對“觀看”這一舉動(the act of looking)的同步化和內化,營造出電影受他們有意識地掌控而發生的假象。女性目睹Boss Beauties上線時,在精心編織的消費話語操控下退行為被動的空洞自我,她們並未見過任何宣布能代表女性的NFT系列,她們只能明白自己正在“觀看” 這些女性主義NFT PFP ,這讓她們自然地與其呈現的鏡頭定位的焦點同化,建立起“首要認同”,而後通過紛繁且直接的敘事符號系統展開次級認同。
Boss Beauties #5867 #3091 #7546 #3423
可以看到,Boss Beauties系列#5867, #3091, #7546, #3423 這四幅隨機生成的NFT PFP都表達了自信和多元的女性形象。從左到右依次是女性藝術家、運動員、軍人和警察,這些擁有不同膚色和職業裝束的女性形象,這似乎讓我們看到一種去中心化的努力。並且,傳統意義上的二元對立在這幾幅PFP中也被打破,比如“軍人”形像不再獨屬於威嚴陽剛的男性,也可以是擁有貓耳頭飾和粉絲領巾的女性。人物形像是這些女性主義NFT PFP最大的噱頭,它們依靠完美契合政治正確的圖符(icon)賺取市場的青睞,似乎牢牢佔據了NFT領域最大的贏家之位。
The Crypto Chicks #653 #2585 #4566 #3419
然而,這些女性形象的精緻迷夢在商業邏輯前不攻自破。我們不能不注意到,這類PFP有著突出的同質化、臉譜化傾向,女性的五官形象束縛於根深蒂固的歐美審美觀念,哪怕只聚焦在千篇一律的豐滿且性感的嘴唇上,便足以體會到這一點。整個PFP項目的審美趨勢呈現出越發中心化的趨勢,甚至建立起一種審美霸凌,有違其審美屬性的形象將不被允許和展示。對多元化的提倡和代言女性的口號最終淪為表象,因為它們只是諂媚地迎合了那些貴族購買者的形象預期與審美認同,這難道不是對Web3.0去中心化實踐的最大反諷?
Boss Beauties #8310 #8500 #4108 #2012
還須指出,算法隨機生成也是一把雙刃劍。在算法生成邏輯中,將最明顯的種族膚色作為基準,以此基準產生的偏差隨機生成的女性角色形象,竟然成為了各種各樣的種族畸形產物,差異性與重複性在同一角色中被怪異地搭配起來。例如上圖中四位女性角色擁有不同的膚色和種族身份,但卻無一例外地套用了名為Karaba的髮型(Karaba是一種常見於非洲女性的髮型),這讓女性身份的差異化呈現未免有些不可思議般的滑稽。
而在篩選欄中,項目方提供了臉型的五種設計,運動活躍型,梨型,卵型,圓型和棱型。這類歸納方式實在太過於粗糙,女性的各項外表特徵中都無不充滿了凝視的目光;同時女性的“臉型”在此變為一種統計學對象,與其說是為了營造“多元化”的面貌,不如說是純粹積累海量的統計數據。這類如此簡單粗暴,將“具體的人”視為無物的做法,恐怕最終會反噬資本自身。
不同於電影機器逐步建立的次要認同過程,女性主義NFT PFP 由於其跨媒介呈現具備了同時建立首要認同和次要認同的可能性,這大大加快了對女性消費者認同感進行收編的速度。諷刺的是,Boss Beauties最醒目的宣傳語是:“A Woman can be Everything she wants” (女性可以她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
學者Sandy Flitterman-Lewis 指出電影觀眾在同步了回歸,主要和次要認同的步驟下,ta們會有一種以為這些屏幕上出現的形像是他們自己想像出來的印象,反而忘記了這些是虛假的造夢產物。而這也達到了電影作者的目的,使自己的“標籤”慢慢消失讓觀眾忘記這本是一場不屬於他們的幻想,而是觀眾自己的慾望呈現。
讓我們再重述一番,電影對主體的建構過程,即電影觀眾通過銀幕形象來建立自我認同和主體身份意識的過程,在Web3.0虛擬世界中再度得到演繹。 “女性投資者”在面對NFT PFP時暫時失去自我,同時也強化了自我。換句話說,在第一次虛構的身份認同和身份確立的時刻,這些女性既失去了自己,又重新在女性主義NFT PFP裡找回了想像的“自己”。
沉浸在這些往往是項目方“夾雜私貨”而生產出的PFP形像中,女性開始不由自主地相信這些女性角色與她們共享著幻想,並且代表了她們被壓抑的慾望。掩藏在所謂的“使女性獲得自主權,成為自己心中的形象”的宣傳標語口號之下的,是女性形象審美的潛在改造和粗蠻規定,女性甚至意識不到自己陷入的不僅是消費漩渦,更是話語牢籠。
次要認同例子(1)
“The Crypto Chicks 是一個為慶祝世界各地所有女性獨特且多元的美而設計的NFT首次系列。”
次要認同例子(2)
“World of Women 是一個彰顯所有人的獨特性、包容性和平等機會的社區。由10,000 件展現多元化和強大女性的藝術品首創的收藏品共同組成。”
引入精神分析電影理論來考察女性主義NFT PFP項目,其必要在於它能揭示這類項目的形象投射與其他NFT賽道項目的根本差異。女性主義NFT PFP項目的獨特正在於它們擁有對真實世界女性形象足夠豐富而具體的表述方式。並且,由於主流女性NFT PFP極力操縱“女性主義價值” 和女性敘事(如圖上兩個次要認同例子),使得它們擁有了電影媒介一般在視聽領域的主導影響力,可以肆無忌憚地在虛擬世界控製女性的身份和價值認同。
對於此類充滿玩興(playfulness)角色模型需要“挑刺”的原因是因為項目方們認為她們需要被認真對待。如果不允許刨根問底地提出這些邏輯漏洞和思維操縱,則她們所提倡的“女權主義”,“多元化”等嚴肅的政治訴求就是失效且虛偽的。閻景娟教授隨後闡明: “女性一旦回歸到擬真世界之外的現實中去,會發現社會中的隱性性別歧視依然存在。女性在失落與受挫的同時,還險些沉溺在仿真世界中,削弱了女權意識與抵抗能力。”
總而言之,女性主義NFT PFP的女性敘事相較女性主義電影來說,是非常粗暴且片面的;況且這些PFP角色形象建構的女性身份政治完全無法對大部分女性的社會地位和形象產生現實關切。另一方面,這些女性NFT PFP角色由於具備一定的追溯性,這意味著她們需要在某種程度上反映現實社會中種族、性別、階級的建構過程,於是我們必須強烈呼籲這些女性主義NFT項目對她們設計的角色和女權口號負責。畢竟,Web3.0世界不可能僅由一些粉飾的“歲月靜好”的花招來完整建立。
目前新興的NFT市場尚處於野蠻生長的時期,許多項目的價值實現是依靠投機者的情緒主導,項目質量反倒成了無人關心的要素。在女性題材NFT PFP賽道,主流的審美體系竟然和十幾年前就存在的flash player化妝小遊戲相類似,這也是令人不堪的現實境況。如果繼續放任這種將女性主義視為“財富密碼”的銅臭味十足的運作手段,接下去就是要面臨和解決真正的道德和審美困境的時候了。
在2021年的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和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我們看到了三部以女性視角出發的優秀電影,《鈦》《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正發生》。 《鈦》講述了一個賽博格寓言,大膽突破二元對立的性別框架和認識論基礎。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將性別平等程度最高的北歐作為故事背景,講述了現代女性在愛情、職業和生活這般普世命題上面臨的焦慮和煩惱。 《正發生》帶領我們回到20世紀60年代法國,彼時墮胎尚未合法,目睹女主角的遭遇令觀眾審思社會對女性殘忍的壓迫,以及爭奪女性爭奪“子宮權”的必要性。
Titane. Dir. Julia Ducournau 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 Dir. Joachim Trier Happening. Dir. Audrey Diwan
戴錦華教授曾說過:“女性主義最大的意義不僅在於男女平權,更不是兩性對抗,而在於以女性的整體生命經驗作為新的文化資源為世界提供想像力空間,去創造一個新的更合理的別樣的未來,這個未來不同於現代邏輯、男性邏輯、資本邏輯,更不是回歸父權主導的昨日。”
毋庸諱言,如今NFT市場的審美理念和整體思維大大落後於傳統文娛行業,這固然有著發展根基不牢的歷史限制。但當所有人都在提出對女性經驗尊重且張揚的關頭,女性主義NFT PFP卻仍舊執迷於賦予女性框架裡的政治符號。這樣的處理方式為人所不齒,也必然會成為與道德和未來更為去中心和多元化市場背馳的“逆行者”。
我深信不疑的是,要把行動變為現實,就一定要鼓勵女性藝術家的反叛實踐和自我經驗出發的作品,她們要打破男性凝視,這不只是去男性中心主義,而是要帶回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凝視和去中心化思維。 Web3.0的世界不再需要抽象政治口號的機械製造,把女性主義NFT項目方們那些陳舊不堪的意識形態拋棄才是目前Web3.0使命的重中之重。
參考資料:
Bagchi, S. (2022, February 18). Will crypto usher a new era of gender diversity and inclusiveness? CXOToday.com. Retrieved March 4, 2022, from https://www.cxotoday.com/blockchain/will-crypto- usher-a-new-era-of-gender-diversity-and-inclusiveness/
Baudry, Jean-Louis. (1975). The Apparatus: Metapsychological Approaches to the Impression of Reality in Cinema.
Flitterman-Lewis, Sandy. (2010). Psychoanalysis, Film, and Television. In Channels of discourse, reassembled: Television and contemporary criticism. essay,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Happening. Dir. Audrey Diwan. Perf. Anamaria Vartolomei. France 3 Cinéma, 2021. Film.
Metz, Christian. (2000). The imaginary signifier: Psychoanalysis and the cinema. Indiana Univ. Press.
Titane. Dir. Julia Ducournau. Perf. Agathe Rousselle, Vincent Lindon. Arte France Cinema, 2021. Film.
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 Dir. Joachim Trier. Perf. Anders Danielsen Lie, Herbert Nordrum, Renate Reinsve. MK2 Productions, 2021. Film.
閻景娟,郭一帆:《論凝視視角下女性性別的建構與對抗》,《大慶師範學院學報》,2021 年1 月。
https://opensea.io/collection/bossbeauties
https://opensea.io/collection/the-crypto-chicks